幻梦降临，悄无声息。
她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睡意，只是发现了前方浮现的地下室。阴暗潮湿，狭窄逼仄的室内唯有一扇临街的小窗，在孩提时代，每日首先听到的就是那一楼的吆喝与马车的蹄声。一切都很熟悉，恐怕这里就是家，在十七年前被毁灭了的，缺少姐姐的“家”。
希罗娜环顾四周，没有整日哀叹的父亲，没有瘫痪在床、仍不止疯言疯语的母亲，而在自己三岁时就出走闯荡的姐姐莉奥娜，自然也不会出现在此。“家”里只有自己。希罗娜离开阴暗的地下室，想要登上影镇的街头，却不知不觉来到一片原野。
“在那段日子，如果有什么东西支撑着我，让我没有死在地下室，那一定是对天空的渴望。”希罗娜仰望黑夜中高悬的白夜城，“它浮在天上，而且如果我见识过天空的广阔，或许我就能从母亲的执念中解脱。”她向星空、向夜空、向白夜城所在的辽远之天伸出手掌，但又中途放弃了，“可是，我见过那里的天空……它，并不开阔。”
天空原来很小，与在地下室的小窗上看到的一样。它被贵族的马蹄扬起的沙尘遮蔽，又回荡着市井的喧哗，影镇与白夜城的天空没有什么两样。
“天空果真都是一样的吗？”----“不，显然不是。”一个陌生的声音，“希罗娜，你所见的太狭隘了，你马上就会明白这点。你碰一碰我的手吧，我牵着你。来！你会见到真正的天空的！”说这话的人，是谁？
是莱因哈特大元帅吗？
于是，希罗娜走向更遥远的原野。
“在加入启光联邦之前，我不曾见过真正的天空，所以我就像生来盲目的人一样，不知什么是光，什么是白昼，什么是黑夜。可是，如果影镇的我早早知道了什么是天空，那我一定熬不到启光联邦找到我，可能我已被牺牲在白夜城。”
原野没有尽头，但地势逐渐低洼。
希罗娜转念又想：“在启光知晓了何为真正的天空之后，我还能从启光走出来吗？正如我曾从影镇、白夜城走出，我还能从启光联邦走出吗？只见到启光的天空，这与昔日的我又有什么不同呢？是了，所以我来到……”
低洼的地势汇聚了暗河，在终点的洞穴里，形成了一块平静如镜的小湖。
希罗娜站在水边，她好像不认识眼前的人。
这个女人，她也在童年与少年时光里经历灾难，因此她的眉头不会舒展。头角依旧是那副凶恶的样子，苍白的额发寂寥地搭在一侧，唯有与众不同的、深蓝瑰丽的眸子在闪光，那张坚毅的面庞微笑着，凝视的目光似乎在说话，眼睑周遭的极其细微的活动，告诉对面的希罗娜，她已在苦难中找到了足以证明这一切的价值的答案。如此栩栩如生的幻象，仿佛欢乐的光芒，照亮了镜子这边的希罗娜，她感觉自己也笑了，她坐了下去，坐在湖边，就像面前有个人在和她谈话。
“所以你找到了吗，希罗娜？”
轻轻的一句话，将静谧刺破。
镜像不会说话，所以言者另有其人。
希罗娜坐在湖边，低着头不说话，但有人从背后抱住了她的肩膀，她立刻看到湖水倒映出某人的长发。恍惚间，希罗娜仿佛感到自己的心灵扩展了，宛如逐渐开阔的明净夜空，在她心中充满了细言密语，无数徘徊的欲念都突然在她的心中蠕动起来。有一种吸引力将她和充满生命的诗境融合在一起，在柔和的月夜里．内心中、思绪里，有神秘的东西在战栗，有不可捉摸的希望在悸动，让她闻到了一种幸福的气息似的东西。
希罗娜倏地扔出石子，打乱了湖水的宁静，自己不该渴望那样的东西。
然而，波纹中那个人的幻影没有淡去。
她只知道，她会忠心耿耿地崇拜他，而他也会真心真意地喜欢她。在那样的夜里，在星光下，他们会一同散步。他们会手牵着手，脸偎着脸，漫步在月与星辰之间，听到两颗心的跳动，感到彼此肩膀的温暖。他们会把自己的爱情与柔和的秋月交织在一起，他们会只凭心灵的信赖，就将对方内心最隐秘的柔软抚慰。
此情此景将在一种无法言明的温情蜜意中，无穷无尽地保持下去。她蓦地觉得，仿佛他真的就在她的身边，紧挨着她。不知不觉中，她轻抚自己的双唇，仿佛她就在轻抚着他；这一次，是她先把嘴唇伸给那个可爱的人儿。
如果他不是空裔，如果她也不是龙裔，或许，她可以和他生活在一起，在什么地方过着共同的生活；或许，就在一座俯瞰大海的寂静山崖之上，过着幸福的生活。他们一定会有两个孩子，男孩像他，女孩像自己。她想象孩子们正在那片白亮的沙滩和苍翠的森林之间，有拍岸的涛声与清脆的嬉笑，做父母的他们得意地瞧着孩子，互相交换着柔情蜜意的目语。
忽然，希罗娜的眼眶有点湿润。
幻梦的幸福就像泪珠滴落，离开身体。
乌云浓密，月色晦暗。
希罗娜抚弄头顶的龙角，尾巴在身后卷曲，她思忖着启光联邦科学家弥加德的断言：龙裔与空裔是不可能有后代的。希罗娜是终末之龙，龙血的恩惠在灭绝的家族中无处可去，只能富集在选定的后嗣身上；而那位空裔也是一样，宇宙间无穷的精神能量发生了震颤，少年曾说自己没有父亲，是精神能量与母亲的子宫孕育了他。
况且，她是启光的军团长，肩负重任，暗鬼的威胁尚未解除；启光联邦还希望延续空裔的血脉，通过现代科技复制少年的天赋与能力；而且那位亚麻色长发少年的周围，还有许多和他年龄相近，相貌姣好，德才兼备的少女。不过，希罗娜相当明白，以上这些困难，仅仅是一层窗纸。
她真正失望的，是自己的软弱：为什么如此软弱，没有追求当下的勇气，也没有计划未来的胆量？希罗娜自信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。启光的朋友们都说她性格直率，快人快语，雷厉风行，她也自以为是一个敢作敢当的人。她有极强烈的个性，敢于为自己的目的，也敢于为启光的理想，奉献自己的生命。
啊——
希罗娜似乎想通了。
他是一位领袖，一位引路人，一位思想的导师，所以自己期待的，其实不是替他延续生命，而是为了他的理念而死吗？原来这就是不屈的龙裔所选择的、钢铁般的爱情之道？希罗娜发觉这样有点悲哀，却也有点轻松，因为只要这样想，爱意就是无所顾忌的了，仿佛自己或生或死，都已经和他永远地站在一起了。
“爱，能让拥有它的人，成为更好的人。”
空裔的话闪过她的脑海。
她凄凉地朝四面望了一下，鸦雀无声，黑黢黢的，没有月光。
正因为不明白、不理解家族的宿命，所以才不顾一切地探求隐藏的真相。这份执念是恐惧的影子，而恐惧本身又是希罗娜无法相信自己的原因。说来可笑，她渴求真相，是由于恐惧，而由于恐惧，她不能求得真相。可是，现在她感觉自己可以了，与其说她相信了自己，毋宁说她选择相信被他相信的自己。
“我成为了……更好的人吗？”
希罗娜怀抱着这样的疑问，从梦中苏醒。
房间的灯关着，自己和衣而卧，阳台的窗户敞开，晚风吹进，纱帘飘扬。她来到阳台，仰着睡容未消的脸，迎着清冽的风。凉凉的空气扑来，透入她的肌肤，她清醒了。希罗娜看向窗外，在暗淡的天空中，星光闪烁，风中充满了山野的气息。
夜风过处，枝头摇曳，原野像波浪一样起伏。被夹在两排白杨中间的小路尽头，不夜的影镇仍燃烧着灯火，夜幕四合，原野陷入了凄迷的梦乡，希罗娜凝望的目光也渐渐变得朦胧了，她开始回忆自己的梦，但什么都记不起来。醒来之后，她的心情舒畅了许多，在精神的某个角落一定发生了什么悄然不觉的变化。
她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丝含情的微笑，与右侧那头的灯火一样微妙。
那处灯火，总感觉十分熟悉。
希罗娜惊讶地发现，那不正是之前和空裔分别的地方吗？
有一股温暖而悸动的预感浮上心头，她奔出门去，按着来时的路，向索拉兹号的舰尾奔跑而去。距离在脚下缩短，速度之快甚至让人以为发生了幻觉，希罗娜仿佛看到那里的灯光依旧亮着，有一道人影站立在窗边，等待着谁。
脚步慢了下来，她怔怔停在数米之外。
眨眨眼，那不是幻觉。
“得到答案了？”
希罗娜噎住了，发呆似的留在原地，一语不发。
于是，空裔向星空、向夜空、向辽阔的苍天伸出手，他不会犹豫，不会半途放弃。
“你是一颗星辰，希罗娜。”
“……星星？”
“你的火焰，就是那颗星星的光，是满天星河的辉光中的一毫。”
空裔转向她，她以克制的神情面对。
这幅被人形容“冰冷”的姿态，其实是希罗娜的坦率与认真。
“你害怕不能掌控自己的火焰。但是，你忘记了火焰本质不属于你。从前，星辰的光芒不属于那颗星辰；未来，那颗星辰的光芒也会转移给新生的星辰。无论多么巨大的力量，我们都只是暂时拥有；在我们身后，力量又会流向世界的某处，正如曾经它流向我们。你的克制、你的仇恨，还有你的动力——希罗娜，你是为什么而挥剑？”
“为了杀戮与血。”
“父母培育了子女，但子女可以反抗父母；仇恨塑造了你，但你可以反抗仇恨。你害怕仇恨，是因为你还不知道仇恨其实塑造了你今日的人格。”希罗娜循着空裔的指尖，展现在她眼前的那片天空——那片真正的天空，是一片没有一丝云彩的暗淡海洋。月亮庄严地登临中天，它是从下面很远很远的地方，经过山峦，离开山巅，来到深不可测、远不可量的午夜中央。尾随着它的熠熠繁星，从夜幕中闪亮，逼退了黑暗。
脚下的大陆是特殊的存在，它位于永恒的黑夜与永恒的白昼之间，是光明与黑暗斗争的场所。这颗星球的东西两侧，被划分为截然不同的阴阳两面，光灵、空裔和暗鬼的战斗，只是这场宏大的宇宙之战的一块小小碎片，而希罗娜的遭遇，她的仇恨与杀戮，不过是这块小碎片上更小的一粒尘埃。
真正的天空无比开阔，非常非常开阔，比在启光所见的天空，更加更加辽远。
希罗娜从未怀着如此的心态，认真观察天空。明明真正的天空什么时候都能看到，为什么之前发现不了呢？或许，只是少时一直盯着悬浮在那里的白夜城，眼眸再也没有容纳其他的风景。因为害怕，所以不能相信；因为不能相信，所以不能控制。
道理就是如此简单，但恰恰因为简单而难以置信，真正的觉悟者才少之又少。不过，希罗娜认为自己在恐惧中领悟了某样东西，它即便在恐惧消失后也不会消失。恐惧是牵绊的蛛丝，而切割它的利刃，是希罗娜自己寻得的，空裔的言语只是线索。
接下来，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。
只需交给勇气。
这才是自己。
希罗娜大步流星走上前去，在空裔的微微诧异中，环抱着他的腰，踮起脚尖，吻住了他的嘴唇。与傍晚的景象刚好相反。脱去手甲，十指紧扣，希罗娜青涩而率真的亲吻有如火的热情，也有如钢铁的决意。不待空裔反击，希罗娜搂住他的脖子，推开了自己，她的脸色在月光中飘升绯红，却有着不含羞怯的目光。
“……我们不该做这种事。”
她搂得更紧了。
“但是我想做！”
不是告白，是单方面的宣言。
“不是‘那一天’截止，而是永远，这是我的回答的真意。我不许你误解我的答案，今后哪怕你厌恶我，我也不会离开你，这是我认定的事。因为是你给我的仇恨之血注入了新的情感——这是我的回礼！”她闭上眼，修长的睫毛在莹白的光华中微微颤抖，娇艳的红唇再度吻上。没有害怕，只有接纳的许诺。
空裔真挚回应，拥抱冰与火的美人。
“我相信你。”
希罗娜明白，自己想要的，原本只有这一句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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